□ 馬瑋
穿行在秦巴山地的褶皺里,漢江的碧水如一條玉帶,將千年時光洗得溫潤。就在這山重水復之處,藏著一個小城,名曰紫陽。這里的山,是“千盤之險”;這里的地,是“無百步之平”。然而,就在這看似險峻與閉塞的天地間,卻生長出兩樣最是柔軟、最是鮮活的東西——一樣是鉆云透霧的山歌,另一樣,是熨帖腸胃的吃食。歌與食,在這里糾纏交融,唱出了生活的百般滋味,也燉出了一鍋人間的溫暖。
紫陽民歌,便是這方水土孕育出的精靈。它不像殿堂里的樂章那般規整肅穆,倒像是山間的風,河里的水,自然而然地生發,自由自在地流淌。老人們說,過去的日子苦,地無三尺平,出門就爬坡。男人種地累了,胸中一口悶氣無處發泄,便對著空谷喊上一嗓子,那疲乏仿佛就隨著聲音飄散在了云霧里;女人一個人在家做活,寂寞纏身,便哼個調子解悶,那悠揚的旋律,就成了唯一的伙伴。這歌聲里,沒有精雕細琢的辭藻,只有質樸無華的情感,是勞作者最本真的呼吸與心跳。
而這呼吸與心跳,竟大半與“吃”有關。你若在紫陽的街巷里穿行,熟人碰面,那最尋常、最暖心的問候,絕不是“你好”,而是一句帶著濃濃鄉音的:“吃了沒有哦?”這簡單的一句,關切的是最基本的生計,承載的卻是最厚重的人情。仿佛一句“吃了”,便是一切安好的證明。
這人間煙火氣,最是撫慰凡人心。你聽,那首流傳了不知多少年的《送飯調》是怎樣唱的:“郎在山上砍干柴,姐在河下送飯來。郎問姐兒啥子菜?油炸豆腐白菜苔。”一幅生動的生活圖景,就在這短短的四句歌謠里鋪陳開來。烈日當空,汗流浹背的郎君在山上勞作,望見心上人提著食籃裊裊而來,那份欣喜與期盼,全化作了一句急切的問詢。而姐兒的回答,更是妙絕——“油炸豆腐白菜苔”。金黃油亮的油炸豆腐,吸飽了湯汁,是豐腴的滿足;翠綠鮮嫩的白菜苔,帶著清甜,是山野的清新。這一黃一綠,不僅是顏色上的互補,更是營養與滋味上的絕配。難怪那砍柴的兒郎要借山歌來“顯擺”,他炫耀的哪里是菜,分明是賢惠妻子那一份踏踏實實的疼愛。這歌聲,唱的不是風花雪月,卻是比風花雪月更牢固的、泥土般深厚的夫妻情義。
若說《送飯調》是家常小炒,那首《十想》,便是一席鋪陳開來的滿漢全席,將紫陽人對美食的想象與渴望,抒發得淋漓盡致。
“一想麥李黃,麥李在樹上,想吃黃李口中嘗,想吃幾籮筐……”這渴望,從一枚樹上初黃的麥李開始,便如開閘的洪水,再也收不住了。緊接著,桂花酒的醇香、田中藕的清脆、豆豉炒臘肉的咸香油潤、涼粉拌雞酥的爽滑可口,便一股腦地涌上心頭。這還只是開始,從酸橘子想到豬肝,從紅心鹽鴨蛋想到燒餅藕粉,思緒天馬行空,無所不包。你想那“酒米灌大腸,蒸汽香滿房”,是何等扎實豐美的滿足?那“辣子砸大蒜,雞湯下掛面”,又是何等酣暢淋漓的痛快?歌里用的詞也極富畫面感,“幾籮筐”“幾品碗”“一砂罐”,那是物資不甚豐沛的年代里,人們對“富足”最直接、最狂野的想象。這首《十想》,哪里是在唱歌,分明是用旋律繪制的一幅紫陽《舌尖上的風味圖鑒》。
歌里唱的,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、龍肝鳳髓,不過是田間地頭、房前屋后司空見慣的物產。麥黃李的酸甜,皺皮柑的甘洌,豆豉與臘肉在熱油里爆出的奇香……這些,構成了紫陽人最基礎的“口福”。而制作它們的工具與方法,也帶著山城的印記:用籮筐盛放收獲,用砂罐慢燉溫情,用涼盤裝載爽口。烹飪的手法,是“砸”蒜的痛快,“燒”茶的滾燙,“炕”粑的焦香,“熏”肉的醇厚,“汆”湯的鮮活。每一樣,都透著勞動的智慧與對生活的熱忱。
這還不夠,還有那首花鼓子《唱起歌來說吃貨》,更是直白地為遠來的客官數著家珍:“蒸盆子,大團圓,神仙豆腐也不錯;三轉彎、八大件,四大六小擺上桌……”這已不是個人的飲食念想,而是升華為一套完整的宴客禮儀文化。而這一切的熱情,在《熱情好客為同發》中找到了注腳:“好肉多往桌上拿,好菜多給客人夾,好酒不能醉倒了,好讓名聲不聊雜。”原來,分享美食,是紫陽人刻在骨子里的待客之道,是維系鄉誼、傳遞情分的儀式。
于是,我忽然明白了。紫陽的這些“蒸碗”,為何吃起來總讓人覺得格外“溫暖”。那溫暖,不僅來自于食材本身,更來自于其背后默默相守的溫情,來自于鄉村鄰里間毫無保留的分享,來自于一代代人在歌聲中傳遞的、對生活本身的熱愛與敬重。每一道菜,在不同的師傅手中,被賦予了細微差別的味道,于是,它們便都有了屬于自己的、獨一無二的故事。
晝夜往復,日月輪回,紫陽這方熱土,依舊樸實而鮮活。日子一天天過去,就像那民歌的旋律,簡單、循環,卻韻味綿長;也像那山間的食材,普通、常見,卻滋味萬千。當簡單的食材與樸實的旋律,在這秦巴山地間奇妙地組合、碰撞,它們便變幻成了解讀這片土地的獨特密碼。這密碼,藏在油炸豆腐的金黃里,藏在白菜苔的翠綠里,藏在送飯姐兒的山歌里,也藏在待客宴席的歡聲笑語里。
這密碼的名字,就叫生活。而紫陽的歌與食,便是這生活最芬芳、最溫暖的滋味,在一年又一年的歲月里,歷久,彌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