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郭華麗
在寫作的路途上跋山涉水20余年，曾無數(shù)次問過自己：我為什么要寫作？直至不惑，仍沒有給出自己想要的答案。從初始非如此不可的傾訴；到如蘇童老師所說“滿足自己的內(nèi)心”；到對寫作的惶惑、質(zhì)疑甚而止步；于市井煙火里，讓那個靈感乍現(xiàn)的瞬間劈開語言、思想的電光；像是到了汪曾祺的門外，只是為了“和那些開得不茂盛的花兒想起來什么說什么”……
汪曾祺老先生曾說“人常會遇到不如意事，便想尋找可與言人。需要找人說說話，聊聊。聽人說說，自己也說說。我始終認為讀者讀文章，是參與其中的。他們一邊讀著，一邊自己也隨時有自己的意見，自己的看法。閱讀，是讀者和作者在交談。或許終其一生，我都給不了自己或自然而然或急不可待地把自己置于案前創(chuàng)作的誘因，讓我有些許釋然。存身于世，接觸過的人、碰觸過的物、感受過的情愛、迷失過的痛苦，原來是文字接住了內(nèi)心的悲欣、讓混沌的思緒有了形狀；讓我看見被忽視的群體、聽見心靈暗處的聲音；讓我接納我，讓我終將是我……
散文是“我”的形式，也是我精神、靈魂的注腳。沒有什么文體能像散文這樣形式與內(nèi)容恣意遼闊又言為心聲。從第一本散文集《草木本心》的青澀、果敢，到第二本《詩意流年》的追尋、探問，到《之如初見》的平和、澄澈，文字就如影子，亦步亦趨，在不同的年月里映照當時的模樣。散文亦是心靈的鏡子，自然之境、生活之聲藏著最鮮活的情緒、洞見與溫暖，我不過是借由文字之手，把自己重新帶回去，用文字牽出那時的呼吸、心跳。歲月用皺紋、白發(fā)為我梳妝，我在文字里看得見自己的豐盈和無為。
作文如同做人，文如其人，原是最樸素的真理。好的散文是生活里柴米油鹽的溫度，是山水自然里獨獨我的遇見，是人情世相里心靈的通約，是你的文字我的身受……現(xiàn)在想來，那些刻意雕琢的句子，如錦緞上的蒙塵，一抬手，便若蜉蝣。文字里的鋒芒、句子間的柔光、文章里的警覺，刻在“獨釣寒江雪”的硬骨頭里，藏在“坐看云起時”的淡泊里，印在“乘物以游心”的“道”里。所以對于自己的書，曾為曾經(jīng)的無病呻吟羞愧，為空泛的堆積難堪，為追求文字的華麗汗顏，也為某一句或一段而心生歡喜……這種自省力和文字帶給自己的歡喜，伴著我行走在寫作這條路上，雖然走得慢，甚而駐足，但對文學的初心一往而深。
從生養(yǎng)我的村子到縣城，十幾年后又回到村上居�。蛔鳛槊撠毠詴r期的一個駐村隊員對村子從陌生到熟悉，從市委的一個群團部門到如今的一個駐鎮(zhèn)單位，“那個曾住在清光緒年間粉墻黛瓦電報局里，身著煙灰色旗袍的老太太已經(jīng)離開人世幾年了，廊檐之下的幾盆月季花還兀自盛放著；那個曾躺在搖椅里“咿咿呀呀”的粉嫩嬰兒，也不知去了何處；喜鵲登梅的木柜、神龕、原木條案，仍是初見的模樣；斗拱、飛檐、滴水仍深藏似海，沉默千年；夯土墻、青黛瓦在彼此的歲月一守便是千年；依山勢建造的土木結(jié)構(gòu)的老房子層層疊疊，被奔騰的蜀河、漢江環(huán)抱著，幽深連綿；騾馬古道上深深淺淺的蹄印，在這個鎮(zhèn)子里留下微小線索，映照彼時的通達；那個豎條木窗子里三盞空了肚子的煤油燈不知曾點亮了誰的夜；那木頭榫卯的鎖子木門后生活著怎樣的人家……”從一個鐫刻千年時光印記的古鎮(zhèn)到生機勃勃的文化館；從陜南的家鄉(xiāng)到關(guān)中的故鄉(xiāng)“渭南市華州區(qū)，不只是寫在這樣那樣表格籍貫欄里幾個簡單的漢字，他是父親的根。因為‘支援山區(qū)建設(shè)’的理想信念，父親把自己的根移栽到了陜南旬陽，并在這兒扎根生長、開花結(jié)果。陜南和關(guān)中，活著和死亡，親情的顧念從來不會因為地域、生離死別的阻隔而疏離。” 一篇篇散文是我對世相、生命的珍重和致敬，亦道出了來路與去處。
“我一連給奶奶磕了八個頭，替埋在陜南黃土里的父親盡一份心。我又在想，我替父親磕下的這幾個頭是不是有些多余？爺爺、奶奶、爸爸，如今都同在一個世界，他們的往來也許更為方便些。那么爺爺在村子西頭，奶奶在村子東頭，爺爺奶奶在關(guān)中，父親在陜南，這時空地域上的距離，對于他們，應(yīng)該不是存身于世的我們真正意義上的距離了吧”。在時光中自然噴涌，是文字與生命的彼此認同和相互審視，陜南到關(guān)中、城市到鄉(xiāng)村、到古鎮(zhèn)的空間位移，讓我漸漸完成物理和精神的雙重溯源。過去與現(xiàn)在、涼薄和溫暖、記憶和悲憫在稿紙上重逢，也漸漸升華為超越地域、超越你我的共情。
作為一個需要文字和寫文字的人，我知道自己從未放棄對內(nèi)心生活的珍視、作為寫作者的“文以載道”。我看得見存身之世的繁盛與貧瘠，陽光與陰暗；我能真切感知人性的善良與淳厚，亦會警覺不把人世的薄涼包裝成一顆顆糖。寫作是沒有盡頭的，也沒有完美的寫作。我很慶幸我與文字的相親廝守，是文字豐富了我的人生，是文字讓我聽得見自己內(nèi)心的聲音，也因為文字讓我心懷悲憫，看清世相的斑駁后，愛文字依然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