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馬波
我的老家在紫陽高灘大壩的一個山溝溝里，院子里十幾戶人家都姓馬，所以都把這個莊子叫馬家老房子。老房子的背后長著一棵碩大的藥木樹，七八個人手拉手才能把樹干環(huán)抱住，它正好長在院子后面，樹枝丫肆意伸展，像一把巨傘將整個院子都罩在底下，春擋飛絮，夏遮烈陽，秋攔落葉，冬阻寒風。
我們從小就喜歡在藥木樹周圍打鬧嬉戲，可以說是這棵樹看著我們長大的。隨著我們年齡的增長，這棵藥木樹也慢慢地變得蒼老了。
藥木樹的枝干像老人布滿青筋的手臂，努力地向天空伸展著。誰也說不清是哪一年的事，一場火把樹干中心燒空了，黑漆漆的樹洞像張開的巨口，卻偏偏沒有傷著外層的筋骨。打那以后，樹心就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。鉆進半人高的樹洞里，能聞到焦木混著樹皮的特殊氣息，我們蜷縮在里面玩躲貓貓，或是分食偷藏的野果，連咳嗽聲都得捂住嘴巴，生怕被大人發(fā)現(xiàn)。樹干內(nèi)壁被磨得光滑，沾著我們蹭掉的衣角布屑，像藏著無數(shù)個沒說出口的秘密。
每年春天，嫩綠的葉子就像趕集似的，一下子擠滿了枝頭。伸展到院子上方的枝丫綴滿新葉，風一吹，葉尖能掃到房頂?shù)氖咂瑓s夠不著晾在竹竿上的破衣衫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，在院壩織成晃動的網(wǎng)，我們追逐著光斑奔跑，笑聲撞在斑駁的墻壁上，又彈回在樹的陰影里。
夏天的時候，藥木樹的濃蔭把院子遮得嚴嚴實實。大人們搬著板凳坐在堂屋門口歇涼，張家長李家短諞閑傳，滿院子都是嘻嘻哈哈的笑聲。下雨時更妙，雨點打在葉子上發(fā)出沙沙聲，似一首輕柔的樂曲。院子里的水缸、石磨都淋不著多少雨，大人們照樣在屋檐下忙活，說這樹比瓦房還頂用。
秋天到了，藥木樹的葉子開始變黃，風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，像無數(shù)只黃色的蝴蝶撲向院子，連瓦檐上都落得厚厚一層。大人們把樹葉掃成一堆，背到地里漚上一冬就是好肥料，開春撒到菜地里，瓜果蔬菜長得格外快。我們看著那漸漸隆起的葉堆，仿佛已經(jīng)看到了來年菜園里綠油油的景象。
冬天下雪時，藥木樹光禿禿的枝丫像搭起的骨架，依然把院子罩得嚴嚴實實。雪粒子先是打在枝丫上，后來就變成鵝毛大雪，一夜之間，枝丫上積起半尺厚的雪，遠看像給院子戴了頂蓬松的白絨帽，連樹洞里都落進不少雪，結(jié)成亮晶晶的冰碴。我們一群小孩在藥木樹下堆雪人、打雪仗，別提有多快樂。
后來，不知從哪年起，院子里的人開始往紫陽縣城搬，到如今院子里的十幾戶人已經(jīng)全都搬空了。每年春節(jié)和清明我都會回老家上墳，看到東頭的瓦房塌了半角，西頭的豬圈長滿了蒿草，青石板上的裂縫能塞進手指，唯有那棵藥木樹還堅挺地矗立在老地方，燒空的樹心積著雨水，枝丫依舊罩著蕭條的院子，只是葉縫漏下的陽光，再也照不見追逐打鬧的人影。看到此情此景，心里不禁思緒萬千。
我站在樹洞口往里望，黑漆漆的深處仿佛還回蕩著童年的歡聲笑語。風從樹洞里穿過去，嗚嗚地像是誰發(fā)出長長的嘆息。這棵燒不空、吹不倒的老樹，成了老家唯一的守院人，用滿身的疤痕，銘記著那些曾經(jīng)熱熱鬧鬧的日子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