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郭華麗
當我踩著清真寺外，黑溝溝堤懸空的臺階的時候，一個戴著黑鴨舌帽的老者，也正在黑溝的那邊拾級而上，拐棍承擔著身體的不堪重負。站在一座貼著大紅對聯門前的譚家老三，對著老者，又轉向我說：這就是你們今天要見的石叔。
初春的早上，我和我們市蜀河古鎮文物保護和文化旅游服務中心兩位干部，在熱心古鎮文化傳承的譚宏軍先生的帶領下去拜訪古鎮“燒獅子”老玩家石老先生。
石克武，現年81歲，原郵政局退休職工。祖籍湖北麻城人，爺爺輩逃荒至蜀河，做小本生意起家。蜀河古鎮春節民俗“燒獅子”活動的護獅人，從事這項活動30多年。
“獅子獅子眼兒鼓，一撲一跳真威武，火樹銀花太平燈，驅霉祈福吼一聲。”歌謠中所唱的活動就是陜西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——蜀河燒獅子。蜀河火獅子是蜀河民間社火的傳統項目，又稱“太平燈”“火獅子”，已經有三百多年的歷史，被列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。據記載明末嘉靖年間已經出現了這一傳統習俗，每逢新春佳節，民間自發組織人力財力，興高采烈地扎花燈、鬧社火、燒獅子。從正月初六開始到十六結束，在蜀河大街小巷巡回表演玩耍，社火經過之處，爆竹聲聲，鑼鼓喧天，人山人海，氣氛熱烈。火花四濺的獅子，寄托了人們對來年美好生活的祝福。
每年正月初十前后，當古鎮人在忙完喜慶新年、迎來送往等年事的閑暇之余，年俗活動的重頭戲“燒獅子”便即將拉開帷幕。整個舞獅活動大概分為扎獅子、繪獅子、玩獅子、綻獅子四個階段，分別對應這一瑞獸在蜀河古鎮土地上的誕生、活動、升天這一輪回。
“燒獅子是老先人一輩輩傳下來的，1970年后，是我的父親他們那一輩組織起來的，當時政府出資200塊錢，組織當時的搬運隊的人玩，后來就由我組織馬榮耀、馬榮光等一幫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玩，這一玩就是三十多年。鄉上給的200塊錢連扎獅子都不夠，扎獅子、繪獅子、玩獅子、綻獅子，正月十四修獅子哪一項都得用錢。那時糊獅子用的都是最好的牛皮紙，漿糊都是豆腐拌石灰，用牛膠在表面再刷一層，這樣扎出來的獅子碰不壞。從正月初五六開始扎獅子，正月十六綻獅子送神上天。那時年輕啊，二三十歲的小伙子，請篾匠、請繪師、請玩獅子的人……自己掏錢，街上的老住戶一塊、兩塊的贊助，最多五百多塊錢，玩獅子，其實玩的是精氣神，求得是風調雨順、天下平安啊……”沒拜訪老先生之前，譚宏軍說老先生疾患疾病，又有腦梗，聽說我們專程向他了解燒獅子，意在挖掘整理蜀河的非遺傳承和本地特色文化，老先生很是高興，雖然說著說著老先生就會問我：“你剛問的是啥？”瞬間的失憶不僅沒有影響老先生的興致，反倒是鉤沉起沉默于歲月長河里崢嶸往昔。
“那時我們玩獅子，只要給每人一頭紅，你把紅接了，就是答應玩獅子了。這一頭紅系在玩家的脖子上，是吉祥、是保佑，也是我們之間的約定和承諾。那時候我們一玩就是多半夜，不卯一戶，家家戶戶都要去玩，收燈了都也餓得、累得不得動彈了，我就把大伙兒招呼到我家，籠上五六盆炭火，湊上幾個菜，讓大家喝點酒解解乏……兩頭獅子四個人玩，八個人護獅，開始玩之前脫光衣服，只穿個大褲衩在漢江里把全身浸濕，就這，走不到十幾米身上就被燒得通紅，一晚上玩下來身上都燒破了，我就買獾子油給大家涂抹。晚上睡覺根本就睡不成，蓋不成鋪蓋啊，就用竹篾編個棚子，大冬天的，就把被子蓋在棚子上，人趴著睡。”
當聽我說為什么一定要玩，還堅持一玩就是30多年，石老先生突然提高了聲音：“喜歡啊！祖上傳下來的，可以保佑我們蜀河五谷豐登、保佑行船拉纖的都平平安安。正月十五是正會，獅神能發揮最大的威力，喝彩人所唱的祝福、贊美之詞都能得到應允。祭拜龍王爺后從黑溝出燈我們就先要到楊泗廟拜楊泗爺，那時蜀河碼頭過往停泊靠岸的大貨船擠的一灣都是，武漢到安康、漢中的航運線，上下行船，蜀河口是泊岸必停的碼頭。鹽、布、煤油、煙酒一些日用百貨從水上運來，專程又將桐油、生漆、木耳、藥材一些山貨特產又用騾馬、木船，從陸上、水上運往武漢、西安，那時候光是蜀河就有秋子船、老鴰船、大擺江、毛板船等大木船40多只，小時候我爺常給我說那時候的漢江船來船往，搖櫓聲、號子聲幾十里都能聽得到。不管是船工還是纖工，都苦啊，常年泡在水里，風浪里掙得一口衣食，蜀河口哪家沒有個駕船的或者拉纖的，我們玩獅子也就是想求得他們的平安啊……”
在電腦前把老先生的語言敲打成文字的時候，我的腦海里重現了老先生那張剛毅又布滿歲月風塵的臉頰，那雙滿含悲憫又滄桑的眼睛，那張青紫翕動的嘴巴……老先生今年已經81歲了，余生還有幾年？作為古鎮30多年的護獅人，燒獅子在他眼里、心里不僅是一場包含祈福與祝愿的民俗活動，更是他生命的圖騰吧。
“玩獅子有很多講究，寧冇一村不冇一戶，家家戶戶都要玩。玩獅子的也有很多忌諱，在人家門上玩好后都要退著出來，這樣就不會帶走人家的運氣。玩獅子的人不能說話，說話了就不吉利。‘喂娃’講究的就更多了，誰家的娃身體不好，想要正月里通過‘喂娃’讓娃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長大，就提前跟玩獅子的人說好，在獅子到家里之前主人家先要用香、表敬家里供奉的神仙，那個時候蜀河口家家屋里都有神龕。我們蜀河口祖祖輩輩玩的都是兩頭獅子，一頭黑獅子，是公獅子；一頭綠獅子，也就是母獅子，獅子到了門上后家里的男人把娃從綠獅子的嘴里喂進去，接娃的必須是兒女雙全的人，從嘴里把娃接出來給娃披一頭紅，說些祝福娃平安長大之類的奉承話，再由喝彩人吆喝祝福的唱詞，玩獅子的、看燈的都會齊聲應彩……”雖然老先生興致高漲，但考慮他年事已高且身患疾病，我們還是意猶未盡地暫停了拜訪。
拜別時，我說想要給老先生拍一張照片，老先生站在門外，右手持竹杖，與門外大紅的對聯，堂屋懸掛的描金壽字、手舉仙桃被眾福孩環繞的壽星老中堂渾然一體。
